实践中，为讨债强行扣押他人车辆，如何处理是困扰基层民警的一个难题。《人民公安报》2017年1月23日5版中登载张红、昂正和两位同志撰写的《收不回款扣押对方车辆，是债务纠纷还是抢劫》一文(以下简称“张文”)，笔者有不同看法，现提出来与两位同志商榷。

　　“张文”认为胡某与曹某双方属于民间债务纠纷。该文的主要说理方式是：胡某扣押曹某车辆(曹某称车主是其女儿)是一种讨债方式，目的是追要债款，客观上并未对曹某施以暴力、胁迫手段，不构成抢劫罪，因此，属于债务纠纷，不予立案，并建议双方通过司法途径解决。

　　笔者认为，“张文”先是将胡某非法扣押曹某车辆的讨债行为论证为不构成抢劫，然后得出胡某扣押曹某车辆行为系债务纠纷，这种非黑即白的两分法推理方式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这是因为：此类案例完全有可能涉嫌抢劫之外的其他违法犯罪，公安机关以债务纠纷为由拒之门外是不妥当的。安徽省马鞍山市公安局花山分局曾经处理过多起类似警情，以寻衅滋事立案处理取得了较好效果，避免了双方当事人控告公安机关插手经济纠纷和不作为的尴尬境地。

【法理评析】

　　笔者认为：为讨债强行扣押他人车辆拒不归还的行为可能涉嫌寻衅滋事。

一、有关基本法律规定了非法索债不具有正当性，应当承担刑事责任或行政责任等。

　　民事诉讼法第117条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采取非法拘禁他人或者非法私自扣押他人财产追索债务的，应当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或者予以拘留、罚款。该条款明确了非法索债行为不仅不受法律保护，还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包括刑事责任。尽管此条款宣示性意义大过实际应用价值，但从基本法的层面界定了采取非法拘禁他人或者非法私自扣押他人财产追索债务的，已超出了债务纠纷的范畴，应当依法追究法律责任，为非法索债应当承担法律责任提供了价值判断依据。债权人应当通过正当法律程序主张债权，由人民法院对债务人采取强制措施。债权人不通过法律途径，而是私自采取侵害他人人身权和财产权的方式实现权利的，其行为本身具有违法性，侵犯了他人的人身权和财产权，也妨害了国家机关对社会的正常管理活动，破坏了社会秩序。

　　刑法第238条第三款规定，为索取债务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前两款的规定处罚。即按照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故意杀人处罚。

二、强行扣押他人车辆索债行为不符合物权法和合同法的规定。

　　首先，根据物权法第4条规定，物权受法律保护，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侵犯。第32条也规定，物权受到侵害的，权利人可以通过和解、调解、仲裁、诉讼等途径解决。第38条规定，本章规定的物权保护方式，可以单独适用，也可以根据权利被侵害的情形合并适用。侵害物权，除承担民事责任外，违反行政管理规定的，依法承担行政责任；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上述物权保护和责任追究的规定否定了擅自扣押他人车辆索债的合法性。

　　其次，合同法第91条规定的合同的权利义务终止情形中有债务相互抵销；第99条规定，当事人互负到期债务，该债务的标的物种类、品质相同的，任何一方可以将自己的债务与对方的债务抵销，但依照法律规定或者按照合同性质不得抵销的除外。当事人主张抵销的，应当通知对方。通知自到达对方时生效。抵销不得附条件或者附期限。债务相互抵销，指当事人互负到期债务，又互享债权，以自己的债权充抵对方的债权，使自己的债务与对方的债务在等额内消灭。第100条规定，当事人互负债务，标的物种类、品质不相同的，经双方协商一致，也可以抵销。强行扣押他人车辆索债的行为显然不符合合同法规定的债务抵销的条件和程序。

三、公安部法制司的有关答复对非法扣留他人车辆可以追究刑事责任进行了明确。

　　公安部法制司对浙江省公安厅法制处《关于非法扣留他人车辆该如何定性处理的请示》批复(公法[1995]24号)明确，“对经济纠纷的当事人非法扣留与经济纠纷无关的第三者所有的机动车辆的行为，公安机关应当依法惩处，坚决制止；对行为人分别不同情况予以处罚，所扣车辆应当无条件返还给所有人或使用人。”答复针对具体的非法扣押车辆的情形和方式分别依照破坏交通秩序、抢夺、抢劫、敲诈勒索追究刑事责任，情节轻微，尚不够刑事处罚的给予治安处罚。对被扣车辆造成损毁的，由非法扣留者负责赔偿。该答复同时要求公安机关的治安部门、刑侦部门、交通管理部门或者巡逻警察接到此类案件报案的，都应当及时受理，然后根据案件情况，移交主管部门管辖。以上所列情形，经公安机关责令，能及时返还车辆，赔偿损失的，可以根据情节从轻、减轻或免除处罚。

　　该答复尚未废止，该答复的精神实际上与1991年民事诉讼法第106条(现为第117条)的精神是一致的。答复中提到的相关法律条文已发生变化，但该答复关于因经济纠纷非法扣押他人车辆、公安机关可以追究法律责任的精神，在具体案件办理或警情处置中仍然具有指导作用。

四、“两高”司法解释规定了非法索债型寻衅滋事罪。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寻衅滋事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法释〔2013〕18号)第1条第三款规定：“行为人因婚恋、家庭、邻里、债务等纠纷，实施殴打、辱骂、恐吓他人或者损毁、占用他人财物等行为的，一般不认定为‘寻衅滋事’，但经有关部门批评制止或者处理处罚后，继续实施前列行为，破坏社会秩序的除外。”可以概括为“拒不改正型”寻衅滋事。也就是说，一些事出有因的行为也可能构成寻衅滋事。这里包含了债务纠纷引起的占用他人财物的行为，经有关部门批评制止或者处理处罚后，继续实施前列行为，破坏社会秩序的有可能构成寻衅滋事。债务纠纷是生活中常见的，特别是基于积怨，尽管由此导致的过度私力救济及侵权行为仍具有非法性，一般情况下不宜认定为具有寻衅动机。但是公安机关遇到此类警情必须批评制止或者处理处罚，如果拒不改正继续实施前列行为，破坏社会秩序的，说明在有关部门批评制止后，行为人应当明知行为的非法性，再次实施不法行为，表明行为人存在藐视和挑战社会一般交往规则的意图，可以认定行为人具有寻衅动机。

　　综上所说，债务纠纷引发的强行扣押他人车辆行为本身已经超出了经济纠纷的范畴，虽然一般不直接认定为寻衅滋事行为，但公安机关应当予以批评制止或者处理处罚。如果经有关部门包括公安机关批评制止或者处理处罚后，继续实施强行扣押他人车辆拒不归还，破坏社会秩序的，应当按照寻衅滋事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附相关判例：

湖南省益阳市赫山区人民法院

刑事判决书

（2016）湘0903刑初406号

　　公诉机关益阳市赫山区人民检察院。

　　被告人洪某某，因涉嫌犯寻衅滋事罪，2015年2月9日被贵阳市公安局花溪分局抓获，2015年2月13日被益阳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刑事拘留，同年2月16日被该局决定取保候审。经益阳市赫山区人民检察院决定于2016年1月22日被重新取保候审。经本院决定于2016年8月1日被重新取保候审。

　　益阳市赫山区人民检察院以益赫检公一刑诉（2016）242号起诉书指控被告人洪某某犯寻衅滋事罪，于2016年7月28日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受理后，依法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益阳市赫山区人民检察院指派代理检察员邱亮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洪某某到庭参加了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公诉机关指控，2014年4月至9月间，被告人洪某某与被害人唐某一起在天义装饰公司的益阳市湘运大厦项目做墙面钢挂工程。洪某某与唐某向工程负责人谭某的报价是150元每平米，而工程实际造价为125元每平米，差价有近8万元。谭某发现这一情况后，向唐某表示只愿按实际造价结算。被告人洪某某认为自己本应从中获利近4万元钱，于是向被害人唐某索要赔偿。2015年1月3日下午，被告人洪某某在再次向被害人唐某索要未果的情况下，在益阳市湘运大厦前将唐某的一辆车牌为湘XXXXX的银灰色奥迪A4L小轿车借走。之后以不归还车辆逼迫唐某支付4万元钱。2015年2月8日晚，被害人唐某及家人在多次与被告人洪某某协商，支付洪某某2万元后，洪某某通过朋友在岳阳市湘阴县将车辆归还给唐某。

　　2015年2月9日，被告人洪某某在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被民警抓获。2016年3月10日，被告人洪某某与被害人唐某达成和解，洪某某退还唐某2万元，唐某对洪某某的行为表示谅解。

　　该院认为，被告人洪某某强拿硬要他人财物，情节严重，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条第一款第（三）项的规定，并向本院移送了相关证据，要求以寻衅滋事罪追究被告人洪某某的刑事责任并依法判处。

　　被告人洪某某辩称，他自己是受害人，他和唐某开始就有口头约定，唐某的确是欠工资未付清，他多次催讨未果后才扣车的，请求从轻处罚。

　　经审理查明，2014年4月至9月间，被告人洪某某与被害人唐某一起在天义装饰公司的益阳市湘运大厦项目做墙面钢挂工程，双方口头约定了工资及相关补助标准。2015年4月30日被告人洪某某与丁某怀签订了大理石钢挂施工承包合同，约定造价为125元/m2。洪某某与唐某向工程负责人谭某的报价是150元/m2，差价8万元。谭某发现这一情况后，向唐某表示只愿按实际造价结算。被告人洪某某认为自己本应从中获利近4万元钱，同时，认为按照与唐某事先的口头约定唐某还有近二万元的工资未予支付，便向唐某催讨未果。2015年1月3日下午，被告人洪某某在再次向被害人唐某索要未果的情况下，在益阳市湘运大厦前将唐某的一辆车牌为湘HXXXXX的银灰色奥迪A4L小轿车借走。之后以不归还车辆逼迫唐某支付4万元钱。2015年2月8日晚，被害人唐某及家人在多次与被告人洪某某协商，支付洪某某2万元后，洪某某通过朋友在岳阳市湘阴县将车辆归还给唐某。

　　2015年2月9日，被告人洪某某在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被民警抓获。2016年3月10日，被告人洪某某与被害人唐某达成和解，洪某某退还唐某2万元，唐某对洪某某的行为表示谅解。

　　上述事实，有公诉机关提交，并经庭审质证认证的下列证据证实：

　　1、被害人唐某的陈述，证实洪某某是他介绍来湘运大厦装修部的，洪是装修部的技术人员。当时他和洪某某说好是每月12000元工资，2000元的补贴，因是熟人就没有签合同。他和洪某某都是在谭某的公司做事。湘运大厦装修部的工程是谭某包下来的。当时工程在承包出去的时候也签了合同。本来应该是谭某签的。但谭当天不在益阳，就叫他去签。刚好他也不在，于是就叫洪某某代签。合同上的造价是每平方米125元，他去报价时就按150元/平方米向谭某报的。约20天左右后谭看到洪某某与第三人签的合同，就告诉他只能按125元/平方米核算。后来他将此事告诉了洪某某，洪叫他找谭要这25元/平方米的差价。2016年1月3日下午4时30分左右，他和洪某某、卜某某、石某三人在湘运大厦售楼部前聊天，车也未熄火。洪某某和他说借他车用20分钟去接一个人，就让洪某某将车开走了。到晚上19时左右，洪在电话里告诉他，车子被扣了，要他打3万元过去就叫人把车送给他。2月初的一天晚上，谭某告诉他汇了2万元钱给洪，可以去湘阴提车了。于是他就和他父亲、谭某一起到了湘阴古塘镇。当时洪某某的朋友在那里等，他们接过钥匙就开车回来了。他们的工地是2014年8月底完工。按5个月计算已实际支付了7万多元钱给洪某某，不欠洪某某的钱了。

　　2、证人卜某某的证言，证实他是天益装修公司的协调员。在益阳湘运大厦装修部工作10个月了。洪某某在湘运大厦装修部上了4个月班。2015年1月3日下午4时左右，他和唐某、卜某等人在湘运大厦售楼部前停车坪聊天。过了十几分钟，发现唐某停在坪里的车不见了，而洪某某也没看见了。晚上下班后老板告诉他，唐某的车被洪某某扣了。

　　3、证人谭某的证言，证实他是天义装饰公司在湘运大厦工程的责任人。唐某、谭某都是他公司的员工。湘运大厦总工程面积是3200多平方米。唐某负责材料的采购和管理，洪某某负责施工。当时这个钢挂工程给他的报价是150元每平方米。而他们做的实际价格是125元/平方米。他发现后就告诉唐某只会按125元/平方米核算，唐当时同意了。洪某某是唐某介绍来的。洪某某要差额部分的3万多元不合理。工程是2014年10月份完工的。他是按每月14000元发的工资。工资都是他将钱给唐某，再由唐某交给洪某某的，并且都是现金。洪某某在湘运大厦做了6个月的事，总工资数8万多元。（约5个月后证实只做了5个月的事）

　　4、辨认笔录，证实开走唐某车辆的人系洪某某。

　　5、益阳汽车站商场包工合同，证实洪某某与丁某怀分别代表甲乙双方签订大理石钢挂工程施工合同。面积约1600平方米，价格125元/平方米。

　　6、工资发放凭证记录证实工资支付情况。

　　7、谅解书证实洪某某已退还2万元给唐某并取得唐某的谅解。

　　8、被告人洪某某的供述，证实2012年他在广州工地施工的时候，唐某在他的工地上做水电工时认识了唐某。2014年3月唐某找到他说一个朋友在益阳承包了湘运大厦副楼的全部装修和主楼的电梯装修，请他帮忙施工。经多次协商后达成了12000元/月的工资及2000元/月补助的口头协议。3月27日他到益阳正式开始工作。4月份的时候，施工方寻求第三方签订钢挂施工合同。他要唐某咨询谭某，最高能接受一个怎样的价位，唐某告诉他底线是150元/m2。在他和第三方谈价时以125元/m2的价格达成协议。但告诉谭某是以150元/m2签订的。这中间25元/m2的差价他和唐某平分，当时唐也同意了。约6、7月份的时候，谭某来工地巡视与施工人员闲聊时无意听说是125元/m2，谭某认为他们获利太多，则不同意按150元/m2的价格报账。湘运大厦工程中钢挂有3200m2，其差价是8万元。他的4万元就这样打了水漂，他认为只能找唐某要应得的4万元。另外他从3月份开始做事，到9月份工程做完，6个月的时间应有8万多元的工资，最后到手的只有5万多元钱。唐某还欠他2万多元的工资。唐某是工地的负责人，所以找唐某要。2015年1月4日左右一个下午，他又到湘运大厦工地找唐某，唐还是以前的态度。当时他还约好一个同学吃饭，就借了唐的车接同学，因同学有事临时取消了。他准备还车时，心想如不逼唐某一把，唐是不会给他的，所以直接把车开到长沙，并打电话告诉了唐某。第二天把车开回湘阴老家一个朋友家藏了起来后，到外面收账去了。后来唐某的家人经常给他打电话说好话，所以钢挂的事就算了。2015年2月8日17时30分许，唐某的父亲打电话说把工资打到他账上了，他就同意唐某当天把车从他朋友家开回了。

　　9、身份信息证实被告人洪某某系成年人。

　　10、抓获经过证实洪某某于2015年2月9日被贵阳市公安局花溪分局抓获，同年2月13日被朝阳分局刑事拘留。

　　全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足以认定。

　　本院认为，被告人洪某某以他人欠款未清偿为由，非法扣押他人车辆，强拿硬要他人财物，其行为已构成寻衅滋事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被告人洪某某退还了被害人的现金，返还了车辆，并取得了被害人的谅解，酌情从轻处罚。根据被告人洪某某的犯罪情节及悔罪表现对所在村组无重大不良影响，可宣告缓刑。被告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条第一款第三项、第六十七条第三款、第七十二条第一款、第七十三条第一、三款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洪某某犯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

　　（缓刑考验期限，从判决确定之日起计算）。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益阳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当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审　判　长　　彭　辉

　　审　判　员　　姚和平

　　人民陪审员　　蔡俊青

　　二〇一六年九月二十九日

　　代理书记员　　吴乔淞

   本文原载于2017年2月13日人民公安报五版实务周刊、公号“悄悄法律人”，原标题为：《为讨债强行扣押他人车辆拒不归还该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