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2015年7月24日，A公司（法人股东）作为出借人与B公司（目标公司）作为借款人签订《借款合同》，约定A公司向B公司出借人民币350万元，借款期限为2015年7月24日至2015年9月24日；借款利率为月息2%。就还款方式，《借款合同》第五条约定合同借款期限届满后，借款人一次性偿还借款本金及利息。就违约责任，《借款合同》第十条约定借款人逾期未清偿借款本金及/或支付借款利息的，出借人有权按照逾期借款本金及利息金额每日0.25%计算，要求借款人支付违约金。

　　《借款合同》签订后，A公司于签约当日通过电汇的方式将借款350万元汇入了B公司指定的账户内，依约履行了合同义务。2015年9月24日，借款到期后，B公司没有及时偿还本金及利息。经A公司再三催促，B公司才于2016年1月8日支付了100万元款项。之后，A公司多次向B公司发送催款函，要求B公司偿还剩余本金及利息人民币3,604,600元，以及相应违约金，但B公司之后未再支付任何款项。

　　2016年6月21日，A公司委托律师向B公司发送律师函，催促B公司偿还剩余本金、利息3,604,600元以及相应的违约金。但B公司仍未偿还前述款项。为此，A公司特提起仲裁，要求裁决B公司向A公司偿还借款本金及利息人民币3,604,600元，并按照每日0.25%的标准向A公司支付2016年1月9日起至实际付清之日止的违约金。

二、争议焦点及裁判结果

　　本案中，A公司与B公司对双方之间借款合同的效力、履行事实等不存在争议。双方的主要争议为B公司拖欠A公司的欠款数额，以及B公司偿还的100万元应当优先抵消的是本金还是利息、违约金。最终，仲裁庭采信了A公司关于100万元应当优先抵扣利息和违约金的主张，并对债务金额及违约金进行了调整。

　　（一）B公司偿还的100万元应当优先抵消本金还是利息、违约金

　　1、A公司主张偿还的100万元应当优先抵消利息、违约金，理由如下：

　　第一、《借款合同》附件一中第八条第一款第二项中约定了扣收所得款的清偿顺序，且附件一作为《借款合同》的组成部分，在《借款合同》主文未明确清偿顺序的情况下，应当结合附件一的内容就清偿顺序进行解释。附件一虽然是对保证人清偿顺序的约定，但这一约定应当同样适用于主债务人B公司。

　　第二、A公司在借款逾期后的催收函中详细叙述了B公司所需归还的款项构成，B公司在收到A公司的发函后未提异议，认可了A公司所确定的款项构成。B公司在答辩状中单方否认《借款合同》附件一第八条第一款第二项所约定的清偿顺序，不能推翻双方在签约及履约过程中的真实意思表示。

　　第三、即便认为《借款合同》没有约定清偿顺序，结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一条的规定、《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审理买卖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指导意见（试行）》第九条第一款的规定、《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担保法>若干问题的解释》第六十四条和第七十四条的规定，A公司主张的清偿顺序是法定清偿顺序，应当得到支持。

　　第四、B公司在偿还100万时没有指定清偿顺序，也无权指定清偿顺序，“退款”二字不能理解为是偿还本金。

　　第五、违约金应当等同于逾期利息，依法从B公司偿还的100万元中优先扣除。

　　2、B公司主张100万元应当优先扣除本金，理由如下：

　　第一、根据《借款合同》的约定，还款方式为“本合同借款期限届满后，甲方（即B公司）一次性偿还本金及利息”，即双方约定的还款方式为一次性，先本金后利息，因此该100万元应当认定偿还的是本金。

　　第二、B公司在还100万元款项时“退款”二字表明退还的是本金。

　　3、仲裁庭审理后支持了A公司的主张，裁判逻辑如下：

　　第一、《借款合同》未约定债务人偿还金额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时的债务清偿顺序。附件一第八条第一款第二项的清偿顺序仅在保证人违反合同约定，未按约履行保证义务的情况下适用，不能推及到主合同项下债务的履行。

　　第二、A公司在借款逾期后发的催收函，仅是A公司单方意思表示，没有B公司的意思表示，无论B公司是否提出异议，不能默认B公司做出了同意催收函内容的意思表示。

　　第三、借款合同中可以约定逾期利息，也可以约定逾期还款违约金，作用均是补偿借款人逾期不偿还借款给出借人带来的损失。《借款合同》虽未约定逾期利息，而是约定了逾期还款违约金，但逾期还款违约金作用可以等同于逾期利息。

　　第四、《借款合同》中“一次性偿还本金及利息”属于习惯性语言，不能解释为是对“先本金后利息”的还款方式做出了约定。因此《借款合同》没有明确约定债务的偿还顺序，应适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一条的规定。B公司偿还的100万元，应首先偿付借款期限内利息和2015年9月25日至2016年1月8日的逾期还款违约金，剩余偿还本案借款本金。

　　（二）B公司拖欠A公司的欠款数额

　　1、A公司主张，B公司拖欠A公司本金及利息3,604,600元及前述款项自2016年1月9日至实际付清之日止的违约金，理由如下：

　　第一、《借款合同》约定B公司应在两个月借款期限届满后，即2015年9月24日一次性偿还借款本金及利息，按月息2%计算共计3,640,000元。B公司未依约还款，存在违约，应按照借款合同约定自2015年9月25日起按照每日0.25%向A公司支付逾期还款违约金。

　　第二、B公司2016年1月8日支付的100万元，其中964,600元用于偿还2015年9月25日至2016年1月8日期间违约金，剩余35,400元偿还本金及利息。

　　2、B公司主张：A公司主张的本金有误且利息计算错误，理由如下：

　　第一、B公司偿还的100万元应当抵扣本金，因而B公司实际欠付A公司本金250万元。

　　第二、A公司欠付的利息应当分段计算，在2015年7月25日之至2016年1月8日应当按照350万元作为本金，月利率2%乘以实际的天数计算；2016年1月9日之后的利息应当按照250万元作为本金，月利率2%乘以实际的天数计算，截至A公司立案之日2016年6月22日不足67万元。

　　第三、A公司已经按照月利率2%计算逾期利息的情况下，再主张违约金违反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二十八条及第三十条关于“年利率24%”的规定，不应当得到支持。

　　3、仲裁庭审理后未采信A公司及B公司的观点，而是认为：

　　第一、《借款合同》未约定逾期利息，但约定了逾期违约金，按照逾期借款本金及利息日0.25%计算。但日0.25%，相当于年利率90%，利率明显过高，不符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三十条的规定，因而，本案违约金应按年利率24%计算。

　　第二、以逾期借款本金及利息金额为基数计算违约金，事实上计算了复利。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二十八条规定的精神，违约金的计算最高限应是最初逾期本金乘以年利率24%，应排除借款期利息，仅以最初逾期本金为违约金计算基数。因此，截至2016年1月8日，本案债务金额为本金350万，合同期间利息14万，以及2015年9月25日至2016年1月8日的违约金243,945元。2016年1月8日B公司的还款100万元，应当偿还合同期间利息及2015年9月25日至2016年1月8日的违约金后，剩余616,055用于偿还本金。所以2016年1月9日至今，本案债务金额为借款本金2,883,945元，及自2016年1月9日起至债务付清之日止按年利率24%计算的违约金。

三、法律评析

　　本案背景是股权投资中常见的股东向目标公司出借款项，也是一个典型的企业间借款案例。对于其中涉及的主要法律问题，笔者分析如下：

　　（一）企业间借贷的合法性

　　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间借贷的司法解释出台之前，立法及司法操作层面对于企业间借款是持消极评价的。最高人民法院于1990年颁布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联营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规定“企业法人、事业法人作为联营一方向联营体投资，但不参加共同经营，也不承担联营的风险责任，不论盈亏均按期收回本息，或者按期收取固定利润的，是明为联营，实为借贷，违反了有关金融法规，应当确认合同无效。”之后随着金融管控的放开，最高人民法院于2015年6月颁布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在一般意义上承认了企业间借贷的合法性。

　　（二）企业间借贷的利率标准

　　在认定企业间借贷合法性之后，如何认定和处理企业间借贷的利率便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二十六条规定，“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未超过年利率24%，出借人请求借款人按照约定的利率支付利息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36%，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借款人请求出借人返还已支付的超过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因此，企业间借贷的利率以尊重当事人意思自治为原则，并根据当事人约定的利率标准分段处理。对当事人约定的利率未超过年利率24%的，人民法院予以支持。当事人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36%的，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

　　而就当事人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24%，未超过年利率36%的，法院应当如何处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三十一条规定，“没有约定利息但借款人自愿支付，或者超过约定的利率自愿支付利息或违约金，且没有损害国家、集体和第三人利益，借款人又以不当得利为由要求出借人返还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借款人要求返还超过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除外。”因此，对于利率超过年利率24%，未超过年利率36%的超额利息部分，借款人没有支付的情况下，法院不会判令借款人支付；但是借款人已经支付的情况下，只要没有损害国家、集体和第三人利益，法院一般都会予以尊重，而不会要求出借人返还。

　　（三）既约定逾期利息，又约定违约金或其他费用的处理

　　企业间借款合同中可能既约定逾期利息，又约定违约金或其他费用，实践中之前对于如何处理这一问题有不同作法。《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三十条规定，“出借人与借款人既约定了逾期利率，又约定了违约金或者其他费用，出借人可以选择主张逾期利息、违约金或者其他费用，也可以一并主张，但总计超过年利率24%的部分，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也就是说，出借人可以择一主张，也可以一并主张，一并主张的情况下总计的利率不得超过年利率24%。

　　（四）当事人偿还的金额不足以全部偿还本金和利息的情况下，当事人偿还的金额应当如何抵扣

　　借款合同中约定了借款本金、借款期限及借款利息后，借款人没有一次性将借款本金及借款利息全部偿还，而是仅仅偿还了一部分。就该部分如何抵扣？如果直接抵扣本金，就出借人而言，因为法律一般不支持复利，因而出借人的利息便遭受损失。如果直接抵扣利息的话，对于借款人而言，借款人需要支付的利息便大大增加。因而，此时借款人偿还的金额应当先行抵扣本金还是利息便关系到借款人、出借人各自的利益及借款人和出借人间的公平问题，需要慎重对待。

　　就此，《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一条的规定可以参照适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二）》第二十一条规定，“债务人除主债务之外还应当支付利息和费用，当其给付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时，并且当事人没有约定的，人民法院应当按照下列顺序抵充：（一）实现债权的有关费用；（二）利息；（三）主债务。”所以，当借款人的还款不足以全额偿还本金和利息时，该还款应当优先抵扣的是本金还是本息，应当先以当事人间的约定为准。当事人约定不明或者没有约定，应当先行抵扣利息，再行抵扣本金。

                                                                            （文章来源：通商律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