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图片的市场需求量日益增长，图片的著作权保护相关问题也越来越受到社会关注。持有作品著作权登记证书，是否代表享有该作品的著作权？许多市民都有着这样的疑问。

　　近日，广州互联网法院就受理了一起图片著作权侵权案件。原告尤某公司认为，金某公司未经其许可，使用了其享有著作权的图片作品，于是将金某公司诉至广州互联网法院，并提交了由版权局出具的《作品登记证书》作为证据。法院经审理后，驳回尤某公司的全部诉讼请求。持有作品著作权登记证书的尤某公司为何败诉？该案具体案情如何？欢迎走进今天的法脉准绳，为你详细解答！

基本案情

尤某公司：

　　涉案图片已由我司在版权局进行了版权登记，金某公司未经我司许可使用了该图片，侵害了我司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尤某公司诉称，其是国内图片销售平台的主要供应商，金某公司在其主办的网站中使用的一张图片与尤某公司持有的编号BVS-P010****图片相一致，该图片在版权局进行了版权登记，登记图片如下图所示：

　　尤某公司并未许可金某公司使用其享有著作权的上述摄影作品，使用情况如下图所示：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侵害信息网络传播权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三条的规定，

　　请求法院判令：

　　1.金某公司赔偿尤某公司侵权赔偿金 7000 元；

　　2.金某公司承担尤某公司为制止侵权而支付的律师费 3000 元；

　　3.诉讼费由金某公司承担。

金某公司：

　　不同意尤某公司的诉讼请求！尤某公司没有按照版权图片惯例，表明版权所有不得转载使用等文字，而且在过去五年还发起了近万场类似诉讼！

　　金某公司辩称，不同意尤某公司的诉讼请求，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金某公司没有侵犯尤某公司著作权的故意。涉案图片由网络所得且已经过修改，涉案图片与尤某公司主张享有著作权的图片并不完全一致。涉案图片无版权声明，也无水印标注著作权人，金某公司在收到传票之前并无任何可获得涉案图片著作权信息的途径，金某公司运营工作人员认为该图片是所销售产品的官方图片，故在刊登产品时予以引用。

　　第二，尤某公司请求的赔偿额过高，有恶意敲诈之嫌。尤某公司并没有按照版权图片惯例，在图片上注明版权所有不得转载使用等文字，也没有版权方的企业标志，且在过去五年以类似上述公开发布但未标明著作权的图片发起了近万场诉讼，有故意诱导他人使用，进而起诉要求赔偿的嫌疑。此外，尤某公司网站显示，其每张人物图片约为14元，公开的裁判文书显示，尤某公司曾自证授权他人使用的人物图像的使用费为9元／张，因此，尤某公司通过诉讼索赔的金额明显高于市场价值。综合涉案图片的价值、制作过程的难度以及金某公司网站的使用情况，尤某公司要求赔偿的金额过高，且金某公司并没有给尤某公司带来任何实际损失，所以无须赔偿损失。

　　第三，尤某公司主张的律师费用不属于其因侵权所遭受的必然损失，且尤某公司未提供因本案诉讼支付律师费的充足证据，故律师费用不应予以支持。

争议焦点

　　尤某公司是否享有涉案图片的著作权？

裁判结果

　　广州互联网法院经审理，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尤某公司的全部诉讼请求。

裁判理由

　　法院生效裁判认为：我国著作权法所称作品，是指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某种有形形式复制的智力创作成果，保护的是具有独创性的表达。而摄影作品则是借助器械在感光材料或者其他介质上记录客观物体形象的艺术作品。

　　涉案图片是使用数码相机等设备对男子微笑着单手托物的特定动作进行的拍摄，在人物、构图和创意方面，具有一定的独创性，应当认定为摄影作品。因此，本案为侵害作品信息网络传播权纠纷，争议的焦点问题为尤某公司是否享有涉案图片的著作权。

　　本案中，尤某公司仅提供了某市版权局出具的《作品登记证书》以证明其为涉案图片的著作权人。根据《作品自愿登记试行办法》第二条规定：“作品实行自愿登记。作品不论是否登记，作者或其他著作权人依法取得的著作权不受影响。”即我国著作权登记制度采取自愿登记方式，著作权登记证书的功能主要表现在登记的公示效力上，作品登记机关在进行作品登记时，其并未对作品的权属做实质性审查，对于作品属性、创作时间等事项，仅采取备案制度，均系“自愿登记”。因此，《作品自愿登记试行办法》制定目的在于“有助于解决因著作权归属造成的著作权纠纷，并为解决著作权纠纷提供初步证据”，故著作权登记证书仅是登记事项属实的初步证明，仅能起到公示和初步证据的作用，并非获得著作权的法定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著作权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七条第一款规定：“当事人提供的涉及著作权的底稿、原件、合法出版物、著作权登记证书、认证机构出具的证明、取得权利的合同等，可以作为证据。”尤某公司提交的《作品登记证书》可以作为判定涉案图片权属的证据，但因登记证书仅能起到初步证明效力，在金某公司不认可其证明力的情况下，尤某公司仅出具《作品登记证书》不能视为其已经完成了举证证明责任。《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九十条规定：“当事人对自己提出的诉讼请求所依据的事实或者反驳对方诉讼请求所依据的事实，应当提供证据加以证明，但法律另有规定的除外。在作出判决前，当事人未能提供证据或者证据不足以证明其事实主张的，由负有举证证明责任的当事人承担不利的后果。”现尤某公司并未提交涉案图片的原件及具体信息、涉案图片实际创作者的相关情况、拍摄的过程等相关证据予以佐证，且其无法提交相应的证据证明涉案图片发表的具体时间和方式，其网站主页上亦无法获取涉案图片的展示情况，故尤某公司提交的《作品登记证书》这一初步证据尚不足以证实其为涉案图片的著作权人的主张，理应承担举证不能的不利后果。因此，对于尤某公司提出要求金某公司赔偿侵权赔偿金7000元及律师费3000元的诉请，理据不足，本院不予支持。综上所述，驳回尤某公司全部诉讼请求。

法官说法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特别是全民媒体时代的到来，图片逐渐成为人们表达和获取网络信息的重要载体，“一图胜万言”“有图有真相”，图片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流量，相应的市场需求量亦呈几何式增长。与此同时，图片著作权保护相关问题日益凸显，既存在未经著作权人同意擅自使用图片的侵权行为，也存在利用已公开版权的图片营销牟利的行为，更有图片公司在图片权属不清、证据不全的情况即通过大规模诉讼进行“勒索”维权的乱象。司法机关在处理图片类著作权侵权纠纷时，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原告是否真正享有图片的著作权，而认定著作权权属主要涉及举证责任的分配和证明标准问题。本案在对涉案作品正确归类的基础上，明确了权利主张人的举证责任，要求其必须提供较为完整、可信的初步权属证据链条，否则承担不利后果，旨在通过结合网络图片著作权特性，合理分配举证责任，审慎认定图片著作权权属，有效遏制个别图片公司利用司法手段拓展权利边界、恶意维权的行为，进一步平衡著作权保护与图片作品合理合法使用之间的关系，推动构建图片合法维权与合理使用新秩序。

一、著作权的特性对权利主张人的举证责任提出更高要求

　　根据《伯尔尼公约》第三条第1项和第五条第2项的相关规定，作品无论是否已经出版，都受到保护，作者享有和行使这些权利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伯尔尼公约》确立的上述著作权保护的基本原则，在我国著作权法中也得到了体现，也即著作权自作品创作完成之日即产生。这就使著作权具有不同于商标权、专利权需经审查和公示程序确定权属所不同的特性，无法通过登记注册获得排他效力、对抗效力。

▲被某些公司进行版权登记的世界名画

　　我国《作品自愿登记试行办法》第二条规定，作品实行自愿登记，作品不论是否登记，作者或其他著作权人依法取得的著作权不受影响。即作品登记机关并不会对作品的权属做实质性审查，其仅是根据申请人提交的相关资料进行形式的审查并登记，登记或者备案不能成为著作权取得或者转让的确切依据。正是由于著作权的这种“完成-产生”特性及登记制度的管理方式，决定了本案中即便尤某公司提交了某市版权局出具的《作品登记证书》，也仅能起到初步证明作用，并不足以充分证实其真正享有涉案摄影作品的著作权，其仍需进一步补强举证。

二、互联网语境下图片的特性对权利主张人的举证责任提出更高要求

　　本案对于举证责任的分配遵循了民事诉讼最基本的“谁主张谁举证”的规则，尤某公司向金某公司提出侵权损害赔偿，首先要提供证据证明自己是著作权人。对此，尤某公司提交了《作品登记证书》，尽管如上所述登记机关并未对著作权权属进行实质性审查，但法院对该证据的初步证明效力还是予以了肯定，这既是出于降低民事诉讼成本、提高诉讼效率的考量，也体现了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的宽松态度。但是，认可《作品登记证书》的初步证明效力，并未免除其仍需继续就著作权权属进行举证的责任。此时，金某公司对尤某公司的权利主张提出异议但未能提供反证，法院也并未就此做出尤某公司享有著作权的推断。本案之所以对权利主张人的举证责任要求更为严格，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在认定著作权权属时必须要考虑图片在互联网时代的新特性。

▲被某些公司进行版权登记的巴赫肖像

▲被某些公司进行版权登记的蒙古国国旗

　　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网络的发展，摄影作品已经不仅限于以感光胶片或者相片作为介质，数码相机广泛使用，使摄影作品越来越容易创作，实际上，在网络上传播的图片很大比例属于数码照片。与传统摄影作品以原始的胶卷底片认定作品的原创性不同，数码照片的储存介质是电磁数码，相应的图片的复制不会改变数字信息，即便对原始信息进行篡改也非常容易，导致网络图片作品权属人的确定相较于传统摄影作品而言难度更大。因此，在互联网语境下，司法实践适度加重权利主张人的举证责任，要求其提供更加完整的权属证据链条，才能切实有效保护真正的著作权人。具体到图片著作权人的举证责任分配上，权利主张人应当尽可能在提供了著作权登记证书或认证机构出具的证明等初步证据之外，进一步提交作品的实际拍摄者信息、摄影作品的原片文件、原片图片信息、同时期拍摄的类似图片、首次发表时间和发表方式等证据，以加强举证的证明效力。

三、权利主张人举证的证明程度和采信标准

　　那么到底权利主张人举证到何种程度才属于完成其所负的举证责任、满足法院对事实的证据审查要求呢？有观点认为对方未提交相反证据即可认定权利主张人的初步证据有效，也有观点认为权利主张人需要提交多类权属证据相互印证。实际上，相关法律法规对民事证据的审查和对待证事实的认定均有较为明确的要求和标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一百零五条规定：“人民法院应当按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观地审核证据，依照法律规定，运用逻辑推理和日常生活经验法则，对证据有无证明力和证明力大小进行判断，并公开判断的理由和结果。”第一百零八条第一款规定：“对负有举证证明责任的当事人提供的证据，人民法院经审查并结合相关事实，确信待证事实的存在具有高度可能性的，应当认定该事实存在。”在认定权属归属时，法院应当遵循上述规定，对于当事人主张其享有著作权的事实的审核应达到优势证据、高度盖然性的要求。具体到本案中，在尤某公司已提交《作品登记证书》的情况下，本院并未简单以金某公司未有相反证据即认定其享有著作权，而是运用逻辑推理和日常生活经验法则，认为尤某公司提交的《作品登记证书》仅具有初步的证明作用，无法认定为优势证据；而在法院主动审查作品的实际发表时间、发表方式时，尤某公司自认网站主页已经无法获取到涉案图片的展示情况，待证事实不具有高度盖然性。此时，尤某公司应承担对其提供的证据作进一步补强、释疑的责任。然而，尤某公司并未提交涉案图片RAW格式原图或高精度原图、拍摄现场记录、涉案图片实际拍摄者的相关情况等相关证据予以佐证，未能完成证据的补强。在此情况下，《作品登记证书》作为唯一的证据，不足以推定尤某公司对涉案作品享有著作权属于高度盖然性的事实，在不能认定其是涉案作品的著作权权属人的情况下，其亦无权对金某公司使用涉案作品的行为主张权利，理应承担举证不能的不利法律后果。

　　综上，法院在审理图片著作权侵权纠纷案件时，应适当加大对著作权归属的审查力度，结合著作权权利归属特性及网络图片特性进行审查。著作权登记证书不能作为认定摄影作品著作权归属的唯一证据，权利主张人应当进一步明确图片的实际拍摄者并提交RAW格式原图或高精度原图及图片信息、拍摄花絮、作品发表的时间及方式以及同时期拍摄的同系列图片等证据加以佐证，达到通过待证事实的高度盖然性综合判断证明效力的目的。这样的审查标准更能彰显法院审慎认定著作权权属的态度，防止非权利人借助司法手段损害真正著作权人的合法利益或者加重图片使用者的经济赔偿负担，从而更有效地保护创作创新，推动图片市场健康有序发展。

（来源：广州互联网法院）